2019/11 蘋果日報

【蘋中人】雲豹的孩子想回家 杜寒菘

更新時間: 2019/11/08 05:00

來自舊好茶部落的魯凱族藝術家杜寒菘在他的雲豹畫作前,當地族人自稱「雲豹的子孫」。

作者╱陳德愉 攝影╱蔣銀珊

我是一個來自山林的小孩
哭泣的大地讓我走出了山脈
只有窗外的月亮明白
這想家的無奈 想家的無奈
出門在外的山林小孩 別忘了回來 屬於我們的魯凱
如果大家要回家的話
那麼大家一起回家吧!
──《山林的小孩》杜寒菘



家,在哪裡呢?

這首歌,是魯凱族藝術家杜寒菘寫的,他的家,現在在屏東的禮納里部落。禮納里是個熱門的新景點,觀光網站上的介紹是:「台灣的普羅旺斯」。
「98年莫拉克風災造成重大災情,因此政府將瑪家鄉瑪家村、霧台鄉好茶村及三地門鄉大社村三村的災民遷至瑪家農場安置,並以世界展望會來援興建永久屋……」。
遠遠看去,一排排整齊的歐式房屋比鄰而居,像一個個精巧的木頭盒子,青色山脈環抱著這群積木般的小房子,頂上飄著幾塊小白雲──若不是每一家門口畫著各自的圖騰,街角豎立著雕刻石板,你一定會以為這是歐洲哪個山脈裡的小村莊。


杜寒菘和妻子余威璇(右)於舊好茶部落溪床拍婚紗照。

村落入口處有遊客中心,對面是可以停大型遊覽車的停車場。我們抵達的那一天不是假日,偌大的停車場空空蕩蕩,只有幾隻花貓躺在遊客中心外的壁畫《無言的抗議》前面曬太陽。
壁畫的創作者杜寒菘就住在村子裡,這幾年,他以山林、祖靈、族人為主題創作,兩次得到原住民Pulima藝術大獎,他的畫作以黑灰居多,線條強烈。我照著他給我的地址在禮納里的木屋別墅群裡尋找著,三個幾百年來各自獨立的部落,到了這裡只剩下個街名,杜寒菘的門牌上寫著「古茶柏安街」。

「古茶柏安」,這是舊好茶部落的名字,它在一千多公尺高的大武山懸崖上,是魯凱族居住了700年的地方。據說,祖先Puraruyan從台東帶著一隻雲豹前來霧頭山狩獵,雲豹喝到了瀑布甘甜的山泉水後,不願再度啟程前行,於是Puraruyan在當地勘查環境後,回到部落帶領族人翻越中央山脈前來這個被稱為Kucapungane(古茶柏安)的地方定居。從此,這裡被稱為「雲豹的故鄉」,當地的魯凱族人也自稱「雲豹的子孫」。


杜寒菘曾受邀為台北捷運彩繪車廂,全家人都引以為傲。

來自「古茶柏安」的雲豹的孩子們啊!杜寒菘家的客廳裡,牆上掛著一幅他親手畫的大型水墨雲豹,牠凝望著我,凜然裡帶著深沉的哀愁,姿態是詢問而不是威嚇,像是一個親切的長輩:
孩子們,你們還好嗎?
牠的孩子坐在下首,和牠一樣,有一對深邃的眼睛,可是看起來並不好。

「我這2年少畫了」杜寒菘煩躁地搖搖頭:「這裡變得很吵。」
遊覽車帶來觀光客與生機,也帶來噪音與困擾。我隨口答道:「那是因為『台灣的普羅旺斯』名氣越來越大了。」沒想到話才出口,對面坐著的杜寒菘與太太余威璇臉色就變了,「妳不覺得,叫『台灣的普羅旺斯』,這個稱呼本身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她停住,兩個人低下頭又陷入沉默中。
余威璇曾擔任人體模特兒,也長期擔任藝術行政工作,3年前嫁到好茶來,如今負責打理工作室的大小事。


杜寒菘作品《芭嫩公主》。


莫拉克重創好茶村 回憶全被土石埋沒

觀光客在部落裡四處游走,「參觀大家的家」,從窗戶外窺看,還有人會大剌剌地走進耆老的屋子裡,嘖嘖地稱讚:「你們的房子很漂亮啊!」
「我們是不得已才住到這裡來的!我們是災民欸!」杜寒菘突然抬起頭,爆出怒氣:「他們以為在稱讚我們,不知道這是我們的痛!」

這漂亮的房子從來不是魯凱的家,「我們的家是石板屋啊!」他指著牆上一幅素描說。素描分為上下兩闕,上方是他與父親,下方是一座石板屋,那是杜寒菘真正的家,魯凱的家。
民國66年,林洋港擔任台灣省主席時,以「地形不適合居住」為由,將整個部落從一千多公尺高的舊好茶(古茶柏安),遷至山脊的新好茶,使他們離開居住了700年的祖靈所在地。省政府為他們選擇的新土地,地處偏僻且有嚴重的土石流問題,1996年賀伯颱風,8戶人家遭毀,兩對夫妻被沖走,2005年海棠颱風河岸潰堤,兩處橋樑沖斷,從此族人無法下去平地,2007聖帕颱風好茶村撤村,土石流隨後沖進30戶住家,2009年莫拉克颱風,好茶全村遭土石流淹沒。

雲豹看到自己的孩子們失去了祖靈的保護,流離失所,也要哭泣吧!


莫拉克風災後,好茶村災民遷至瑪家農場,住進歐式組合屋。

杜寒菘凝視著自己手繪的石板屋素描,那是他們唯一僅存的舊好茶的回憶,所有照片都在土石流埋沒新好茶時全部失去了。
「阿嬤編織的布,媽媽出嫁時外婆送給她傳家的琉璃珠……一切有意義的回憶,全部在一夜之間被土石流沖走了。」住在漂亮的歐式木屋裡,可是,「老人們想到家就會流淚啊!」杜寒菘痛苦地說。
那幅畫,是杜寒菘在牢裡畫的,寄給父親;上面沒有一個字,但勝過千言萬語。杜寒菘曾經為了兄弟義氣一時逞兇鬥狠,但是內心裡,還是那個山林的孩子。杜寒菘告訴我,自己是怎麼樣走上傳承文化這條道路的。

「我的父親是鄉公所的公務員,我念國小時就被送到平地讀書,但是,我的狀況並不好,所以高中時又回到部落來。」
有好朋友,也遇到霸凌,「就會有人幫我取綽號小黑、黑豬──哎!這個不要再講了吧!」他搖搖頭。
「我要避免被欺負,就是去交很多朋友,從高中開始,便在外面跟朋友在一起,忽略了家庭,那時候讓我的父母很傷心。」
他抬眼看著妻子忙碌的背影,非常自責地,近乎自言自語:「我也讓她很傷心,讓她等了很久。」


舊好茶的石板屋是杜寒菘和族人魂牽夢縈的家。資料照片

我問他是如何拿起畫筆的?
「我從小就很會畫畫,每次畫圖,都有人會站在我後面看。」小時候只覺得自己常用錯顏色,報考軍警時作體檢,才發現自己對部分顏色色盲,這個缺陷讓他自卑地放棄作畫,四處逞兇鬥狠,直到身陷囹圄後,獄中8年裡杜寒菘思念故鄉,畫了上百張畫寄回家。

「我父親是村裡很有名望的人,無論是婚禮還是集會,都會請他上去講話,可是我出事的那段時間,阿姨告訴我,父親都是在禮堂門口包了紅包後,轉頭就走……」。
父母、妻子始終沒有放棄他,他也以愛回報他們,他的畫就是他對家人、族人的愛。
「我最高興的一件事,就是我接受台北捷運彩繪車廂的工作,車廂啟用的那一天,我們全家人──包括爸爸媽媽姑姑們──全部都上台北去參觀,當列車啟動時,我看到媽媽在擦眼淚,我讓他們驕傲了!」
「我的名字是Pacake(巴查克),從小長輩就告訴我,這個名字是個會不得了的名字。」這是一個榮耀祖靈的名字。

他告訴我,這一生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件事,就是「民國91年,我父親帶著我回到舊好茶(古茶柏安)蓋石板屋,我在沒水沒電的山上住了一年。」杜寒菘說。
父親杜冬振(石板屋匠師)曾對他說:「有肩膀、有責任感的魯凱族男人,一定想辦法擁有和建造一棟石板屋。它不只是石頭和木板而已,而是象徵『祖先的容顏』」。


回到故土重建祖屋「沒想到家那麼遠」

1977年族人陸續遷至新好茶,許多人將石板屋的木樑拆下、搬到新好茶蓋房。父親與爺爺一同拆除祖先留下的石板屋,父親知道爺爺非常難過,於是承諾爺爺,總有一天,會回到古茶柏安重建祖屋。
杜寒菘回憶:「真的是累得掉眼淚!沒想到『家』有那麼遠,要翻過那麼多的山。」
「重建過程非常辛苦,光是要找到堪用的木樑,已經翻過好幾個山頭。好幾次,我都想放棄回山下。」
「落成的那一天,我們全家族都回去慶祝,父親與他的兄弟姊妹站在家門口,述說對家的想念,所有人都哭了。」

「我的父親是一個智慧而無所不能的人。」杜寒菘記得,童年時曾與父親在溪邊看到一棵巨大的漂流木,父親要求杜寒菘幫忙推到溪邊,並在自己的身上綁上很長的繩子,接著把木頭拉到溪裡,讓木頭順著溪水流到部落。而這塊漂流木,最後就變成杜寒菘家的桌子。
杜寒菘的筆下常常充滿夢幻色彩與童趣,就是這些不可思議的日常,組成了杜寒菘作品裡,那個幻麗的家的形象。
我們出門去拍攝他在部落裡的創作,現在,禮納里就是他們的家了。


杜寒菘作品《百步蛇與百合花的對唱》。

走到大型壁畫《無言的抗議》前面時,杜寒菘突然「咦──」一聲,我循著他的眼光往前看,原來,壁畫前的步道最近正在重鋪石板,原來的地板剛剛被打掉,結果壁畫也被施工器材撞得坑坑洞洞的了。
他衝上前去,口裡念著:「怎麼這樣呢……」。
我環顧四周,空無一人,施工的人做完今天的工作就下山了、回家了,留下傷口,就像我們(漢人)對他們做的一樣。
我看著杜寒菘的背影,他傷心地用手指撫摸那一個個小洞,好像撫摸孩子的傷口,身邊立著一塊告示,那是這幅畫的解說:
「無言的抗議:作品中的長輩沒有嘴巴,延伸而出牆面的菸斗,代表長輩們無言的抗議,提醒族人及到訪的遊客自省,是否我們的言行又讓長輩們失望了?」

一陣風從山峽裡吹來,帶來青草與樹木的氣息,在山林的孩子們的面前,這幅受傷的壁畫面前,我卻一陣鼻酸,羞愧地抬不起頭來,只能在心裡對著北大武山默默地說:
「Lrikulau(里古烙,魯凱語雲豹)!對不起!」
雲豹的故鄉,始終是古茶柏安啊。
照片:杜寒菘提供


杜寒菘於禮納里遊客中心的作品《無言的抗議》。


杜寒菘出生:1977年
經歷:高工機工科畢業
家庭:已婚
經歷:
.2012 Pulima藝術獎入選《芭嫩公主》
.2014 Pulima藝術獎入選《百步蛇與百合花的對唱》
.2013魯凱語故事繪本《伍姆的嘛喳》
.2016魯凱語故事繪本《里古烙》


作者╱陳德愉人物寫作記者。敬佩為理想犧牲奮鬥的每一個人。



 
資料來源:https://tw.appledaily.com/headline/20191108/WURDSHHG2IVWRSMMK2AHMNYZQI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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